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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李杭育:老杭州的精华

      李杭育,国家一级作家,浙江理工大学文化传播学院教授 

       一、柔情似水
      杭州这个城市的里里外外到处是水,井泉溪涧、江河湖海,应有尽有。世界上很少有别的地方是像杭州这样水汪汪的。
      水多,空气湿度大,四季潮润,滋养了杭州的植被,成全了杭州的风光。
      水还是一个重要的文化意象,一种符号和象征。江河湖泊不仅是激活生态、维持生命的必须,还成为人们追求精神愉悦的审美介质。从来的诗人、画家,描绘得最多的是水。水在涌动,水在流逝,水带给我们既生生不息又生命匆匆的无尽伤感……
      杭州的水,尤其是西湖,被提升到一种美学境界。昔人游湖,有“晴湖不如雨湖,雨湖不如月湖,月湖不如雪湖”之说。这样四种“湖光”,各有风采,而终以“雪湖”最是入画。
      这不仅因为“雪湖”难得,实在是“雪湖”更合乎我们中国人的文化传统和审美习性。我们中国人其实并不怎么欣赏十分逼真的风景,并不耐烦一味自然的天光水色。中国人看风景的眼光,很受看中国画的影响。中国画就是讲究清淡、收敛的。竹子都是那么瘦的,兰叶都是那么细的。好不着色就不着色,几片墨迹就代表了花草树叶。大自然本来不是那样素净,西湖群山春夏时的浓绿,绿得你两眼发酸,骨子里都叽叽地出泪。但除了中国农村的年画,在19世纪印象派绘画问世之前,全世界都没见过什么画儿用了那么浓艳的绿色。而雪后的西湖,正好迎合了我们欲将自然归纳入艺术的天性。刚下了雪,天还有些阴郁,受到灰绿色的天光水色的压抑,西湖诸山的轮廓仿佛收束得更紧,却又让你更觉淡泊,山水清瘦、爽洁,在那么耀眼的白雪的映衬下,一切别的色彩都开始转暗,树林转成墨绿,房屋变得铁灰。大块的色彩只剩下不多的几种,湖水一片,堤岸一抹。繁多的颜色被滤掉,反觉更入画——索性就是画儿了。

      二、精气在山   
      但是,仅仅是水还构不成风光。汪洋一片别无他物的水并不美丽。水是那么的柔弱,需要有山的硬朗来支撑。没有山作衬托的水,一览无余,拢不住我们的视野。没有山色倒影,水的面目显得苍白。山和水的搭配,才算完整的风光境界,才被拿来形容种种美好事物,正如一首台湾高山族民歌唱的那样,“阿里山的少女美如水,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”。要阴阳调和,光唱前一句还不够。
      我们或者还可以说,水是血肉,山是筋骨。
      水成全了山,因为水滋养了树。而树是山的精灵。
      但终究,水从山来。山才是西湖山水的精气所在、灵秀之源。
      西湖群山,各有风韵。
      1.吴山,最富民俗气息,最能代表老杭州的市井文化。
      吴山也叫城隍山。这“城隍”就是很民间、很俗的东西。吴山上有十二生肖石,更俗了。在吴山上吃茶,听说书,是旧时杭人的一大快乐。从吴山看老杭州城里万家灯火,生活气息很足。从前杭州人不说“隔岸观火”,而是说“城隍山上看火烧。”这也很本我。
      2. 孤山,杭州雅文化的密集收藏:精致、风雅、伤感。    
      这里有很密集的人文景观。那么小的地方,有那么多的名堂,很满,很挤,却错落有致。    
      孤山的阳面,风雅,堂皇。而在它的背面,竟又聚集着那么多的红颜薄命,那么多的儿女情长……    
      3. 北山,即自宝石山、葛岭至北高峰的一脉,佛光高照,仙气十足。    
      这一带不仅寺庙林立,而且佛道同山,神仙同堂。真所谓“山不在高,有神则明。”    
      4. 南高峰诸山,也称西山,整体感觉是清雅而幽深。    
      这一带是杭州名泉的集中地(龙井、虎跑都在这里),又是西湖茶乡的所在。龙井有茶、有泉,清雅至极。
      烟霞、水乐、石屋三洞,还有满觉陇、虎跑、九溪十八涧,都给人清雅脱俗、幽深不测之感。
      5.以玉皇山为主峰的南山,雄浑、大气。
      不仅因为这一带曾是五代吴越国和南宋两朝的皇宫所在,曾经很霸气,后来又很悲壮,也因为玉皇山是杭州最高的山,在这里,一览众山低,江湖回首间。
      总之,西湖群山比西湖本身内涵更丰富多彩,因而游趣更多,也更迎合中国艺术的精神气质。中国的山水画,不欣赏平坦的自然,喜欢江河都有小溪般的湍激,乃至有瀑布跌落,而山都是奇险峻拔,且有古木参天,怪石嶙峋的。西湖山水合乎这个传统的中国艺术理想。有了保俶塔,宝石山在视觉上就有点陡峭起来。而古木、怪石、溪涧若瀑种种,这类微观景象在西湖诸山的灵隐、韬光、天竺、龙井、吴山、玉皇、虎跑、烟霞三洞直至九溪十八涧、云栖等等,随处可见。    
      在这些地方,你就感觉是走进了宋人马远(他就是杭州人)或者元人王蒙的一幅画儿的某个局部。     

       三、天高云淡   
      作家郁达夫是个无神论者,不信佛,谈起杭州庙多,笔下颇带挖苦:    
      杭州西湖的周围,第一多若是蚊子的话,那第二多当然可以说是寺院里的和尚尼姑等世外之人了。……你若上湖滨去散一回步,注意着试数它一数,大约平均隔五分钟总可以见到一位缁衣秃顶的佛门子弟,漫然阔步在许多摩登士女的中间……(《玉皇山》)  

    旧时杭州寺庙多这个事实具有许多含义,可以解释老杭州的许多特征。    

      画家林风眠以果推因,道出杭州庙多的缘由:“杭州西湖之寺观林立,正是杭州西湖比别的地方更为富于天然美的证明。”(《美术的杭州》)也就是说,因为杭州风景好,所以杭州寺庙多。    

      你想,全中国无论哪里,风景好的地方都必定建有寺庙,是个什么道理?    

      依我看,普天下,就数和尚最会看风景、最需要看风景也最有闲暇看风景了。出家人远离尘世,寂寞、孤独,若再没有风景可看,岂不无聊死了?所以我说,和尚们和道士们,堪称是中国各地山水风光最早的发现者、开发者,其足迹所至,远在徐霞客、张岱们之前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是和尚们发现了杭州这个“天堂”。    

      众多寺庙不仅是老杭州的一道风景,更是老杭州许多现象、事理的成因。    

      举例说,老杭州固定不变的一道风景,是每到春天,沿湖环山的条条道路上满是朝山香客,成千上万,都是来自嘉兴、湖州和苏南各地乡间的村姑蚕妇,像是有统一制服似的一色儿穿着靛蓝土布衣裳,身背香袋,自带米饭、干粮,一群数十人乃至一两百人地结队而行……直到今天,这道杭州特有的风景依旧。    

      “烧香老太婆”现象,则不妨看作是一种中国式的“朝圣”。    

      不要小看“烧香老太婆”。对于杭州这个城市的历史演进,朝山香客的意义非同小可。    

      谁都知道杭州是个旅游城市,许多产业与旅游相关,许多人靠游客吃饭,名声在外靠的也是旅游的传播。但你还应该知道,“旅游”是个现代概念,旅游成为一项产业还是20世纪的事情。尤其大众旅游,是最近几十年才在世界范围兴起的时尚。从前是什么人有钱且有闲跑来跑去四处游山玩水呢?除了个把皇帝和一小撮文人墨客,20世纪以前的中国,很少有只为旅游而旅游者。人们跋山涉水,必定是有比看风景重大得多的理由。    

      而对于旧时的善男信女们来说,最最重大的事情,莫过于朝圣了。尤其是旧时江南乡村的女子,从十几岁嫁人起,一生都给某个菩萨烧香,每年春天必来杭州,直到老死。成群结队的“烧香老太婆”,可谓最早来杭州,来得最勤、最多的旅游者!尽管她们通常都不乘车,不住店,也不吃饭馆,除了花点香火钱几乎不在杭州消费。

      杭州作为旅游城市的历史演进实在就是这样:先是西湖招来了和尚,再是和尚招来了“烧香老太婆”。再后来,中产阶级开始有钱、有闲。终于,随着沪杭铁路1909年通车,往杭州来游走的人流,不再是清一色的“烧香老太婆”了,而渐渐地把30年代上海那种花花世界的一代摩登男女也卷入进来。杭州的旅游业开始发育。    

      不光是现代色彩的旅游发韧于中国式的“朝圣“,传统色彩的杭州士族文化,也和杭州做了这样的“佛地”大有关系。    

      旧时杭州文人多与佛、道来往。教育家夏丏尊是位居士,亦即在家修行者。李叔同索性做了和尚。再扯远些,唐代大诗人白居易、宋代大诗人苏东坡、范仲淹等等,凡是到杭州来做过官的文人,几乎都与某个寺庙的方丈、住持交了朋友,都有与和尚们的笔墨来往。    

      我们中国的古代文人有两个看似很极端的癖好,欲行风雅,要么往山里去找和尚,要么往花街柳巷去找妓女。古怪吗?其实不然,这“两极”都很有道理,因为从前的和尚和妓女,都是泡在琴棋书画里最有文化、情趣的人。替古人设身处地想想,从前那时候,除了寺庙和青楼,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?除了和尚和妓女还有什么有趣的人物?再看看贾宝玉吧,要么是和女孩子们厮混,要么索性去做和尚,此外那贾府的上上下下,尽是伪善刻板无聊乏味之辈。如果说古时的南京是以秦淮河吸引了他们,那么老杭州的乐趣是在庙里。要么入世,入到男欢女爱,要么出世,出到天高云淡……    

      最后还不能不说说,由于从前并没有政府的文物管理机构,众寺庙(包括道院和回教清真寺等等),对于开发和保护杭州的风景、文物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。不要以为山水间什么都是现成的,自然而然的。只因自古以来的和尚们种树、引泉、放生鱼虾,才有了今日的参天古木、清澈山泉、鸟语花香。大自然的天工神斧也有许多做不了的事情,倒是让和尚们给做了。    

      四、自得其乐   

      杭州历史上很少打仗。近代以来杭州人最记得住的第一场兵祸,是咸丰十年(1860年)和十一年,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率部两度攻破杭州。尤其是第二年,战事惨烈,双方士兵杀戮无数。更要命的却是,两个多月的围城,把杭州人饿惨了。    

      这多少也怪杭州人自己不好,不太有防范饥荒的意识。杭州从不缺粮,出城外几十里范围内随便哪里都是粮仓。所以杭州大意了,连三个月的粮食储备都不曾安排。而杭城的富裕人家倒是存了许多山珍海味。一本名为《杭州兵祸》的老书描述了当时的情景,全城断粮,人们只好有啥吃啥。    

      初则鱼翅、海参、熟地、米仁、枣栗、柿饼之类,以当餐饭,继则糠粃、野菜及各种树皮、杂草亦食之。芭蕉叶每斤五十钱……    

      杭州人在咸丰十一年吃了大亏,可谓一场极富杭州特色的兵祸和饥荒。

      山水、佛地、富庶而精致的市民生活,给杭州造就了一系列独特的城市性格和城市文化:    

      ⑴谦虚,随和,善模仿,兼收并蓄,吸纳天下的才智和财富。    

      老杭州不仅是有个“销金锅”,老杭州也是吸纳四海贤达的大熔炉。在杭州这个地方,一向最风光最有“出息”的,亦即官做得大或钱赚得多或学问做得高者,方方面面的头面人物,十有八九不是杭州人。    

      在老杭州的西湖边上,除了和尚和烧香老太婆,还有一道风景很显眼,就是沿湖各处靓屋豪宅很多,几乎把西湖围了一圈。而那些园主、庄主,几乎都不是杭州人。

      杭州还是很多外乡人的最后归宿。旧时来西湖游览的游客都曾留意到,西湖边有许多坟墓,而且也像湖上庄宅那样,多半是埋着并非杭籍的外乡人。    

      女俠秋瑾的墓冢就在杭州西湖。这事情细细想来很有意思:生前的秋瑾,那么的尚武、刚烈,不让须眉。但想到死后,这位女俠终于还是流露出一点女儿本色的柔情,希望自己是葬在并非她故里的西湖边上,面朝着依依柳枝、粼粼湖波,远处的夕阳西下……    

      ⑵不出头,不惹事,心平气和,甘做天下大事的幕后而非舞台。    

      杭州的太平与这个城市的经济、民生关系极大。一则,杭州经济的主打产品,一向是丝绸、茶叶、中药和手工艺品之类,都是世人在太平年月过好日子用得着的;二则,杭州人里有许多是靠西湖吃饭,靠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养活他们。打起仗来,兵慌马乱,火车上尽是难民,哪还有游客的座位?替杭州人的立身安命着想,他们没有理由喜欢战争。    

      清末民初的时代跟唐末五代相仿,诸侯纷争,天下大乱,而惟独杭州比较太平,尚能把日子过得有章有法,所以有钱人都跑到杭州来了。当然不止是有钱人。读书人当然也希望有个还算清静的地方,哪怕粗茶淡饭,只要能让人潜心治学就好。譬如马一浮那样的,要读遍三万六千卷《四库全书》,他不找杭州找哪里?    

      再还有最微妙的那一层,那些在南京做大官的,大到蒋委员长本人,虽然在别处与人争夺不休,却也愿意留下一块净地好给自己一些方便。打仗打疲劳了,搞政治搞得太紧张了,就来杭州休养休养,放松放松。搞政治,做大生意,不能光是顶在前头蛮干,有时真需要摆脱一下,找个地方去调整调整思路。那个地方就是杭州。杭州不是发生重大历史事件的舞台。但杭州又经常是给那个舞台派“幕后”用场的。两次“国共合作”,幕后的大量细节,都是在杭州谈的。    

      ⑶不闭塞,不落伍,爱赶时髦。    

      早在70多年前,在20世纪的二三十年代,杭州就是个非常时尚、时髦,在相当程度上可谓和国际接轨的城市。那时候杭州就有个“大世界”娱乐城,办在延龄路上,其范围包括了现在的西湖电影院和东坡剧院。那里面从传统的吃喝嫖赌戏文说唱到现代的电影、西洋镜、手摇活动画片、肺量气泵等等游戏机无所不有,一点也不比现在各地城市的各种娱乐城逊色。一本好莱坞新片在美国刚上映,10天之内就出现在杭州了。

      1929年,中国的许多地方还在军阀混战,而那一年的杭州却举办了一个规模宏大的“西湖博览会”。其宗旨重在文明风尚的全民教育而非商业企图。譬如,它有个展馆是讲卫生的,居然早在1929年它就在向杭州市民推荐抽水马桶了!    

      辛亥革命后拆除了旗营,湖滨一带成为开放的公共空间,并且是老杭州最富有现代气息,因而也最吸引年轻人的地方。    

      爱好体育运动成为青年一代的新风尚。官办和民办的体育赛事日渐频繁,许多年轻人开始从这项那项“冠军”头衔而非从前的几品官衔得到乐趣。    

      在1927年至37年的短短10年里,老杭州竟有70多种报纸先后问世。寿命不长,却前赴后继。    

      杭州在1925年就出现了第一家影片公司。第二年,另一家公司,拍了第一部片子,名叫《小孝子》。却因为内容迂腐,拿到上海,到处不肯映演。    

      办杂志,拍电影,都是那个时代最时髦的营生。洒水车这种新玩艺儿每天午后缓缓往返于湖滨至岳坟的街道。而在这段游人最多的西湖边上,几乎天天可以看见穿着学生装的文静女子在画写生。从她们身旁路过的,则是穿西装、旗袍甚或马裤、短裙的摩登男女……     

      杭州人很赶时髦,历来如此。杭州人自己有个带点自嘲的说法,刮“杭儿风”,说的就是他们自己一窝风地赶时髦。但说归说,时髦照赶不误。杭州人就这样,面对时尚的诱惑,头脑清醒,但意志薄弱。    

      ⑷自己对自己摆噱头,然后自得其乐。    

      人们通常都说杭州人好享乐。其实,杭州人的享乐,并不总是大把的花钱消费。杭州人常能自己想出许多名堂来娱乐自己。杭州人是精神上、性情上自我调节的高手。我小时候常见有人在西湖边钓虾。很简陋的钓竿,通常就是1米多长,用普通的缝衣线系着一个弯成钩状的大头针,垂入湖中,就那样钓虾了。起先,他钓起第一只虾来,还以为今天能钓着不少,就把那虾用水养着。可是老半天才钓上第二只来,渐渐的就让人信心不足了,不再指望能钓上许多带回家去做一道菜。他依然坐在湖边守着钓竿,却开始有一种目的和心态的变化,从起初的功利动机转变为视湖边钓虾为自娱自乐,乃至自我解嘲。最后,他把那两只虾剥了壳生吃了,然后收起钓竿回家。仿佛他花费这半日功夫,就是为了能钓起两只活虾来生吃,仿佛他觉得这很值,仿佛这两只虾和菜场卖的虾味道真的很不一样。    

      这就是杭州人,他特别善于调整自己,因此也特别善于体验过程,自得其乐。

    2012-06-29 09:11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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